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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的情味

更新时间:2021-03-30 10:48:15

  “秋”一直是中国人在现实和艺术领域的重要审美对象,它的情味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化而产生和发展,包含着丰富的审美趣味和文化蕴涵。
唐代王维的《蓝天烟雨图》画出了秋的清幽冷艳,清代陆达的《菊花红叶图》则表现了秋的明艳热烈;失意的人看到“六朝旧事随流水,但寒烟衰草凝绿”,得意的人则高唱“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”;少年歌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,暮年吟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……细查秋的各种情味,不难发现:不同时代、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对秋的态度、认识、感情,以及在艺术作品中的再现、表达、升华,常常与一定社会现实情况有所关联,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自身的生存处境和精神状况,以及人们对自然、社会和人生的独特观照。
一、生存的担忧
大自然的时序更替、草木荣枯无时无刻不在关照着人世间的沉浮悲欢、苦乐离合——“秋”的情味由此而生。
在人类社会产生之初的远古,人是自然的奴隶,无从对秋进行审美,但是获得了一种“悲秋”的童年记忆。
对于远古人类来说,在对生存的单一诉求和低下的生产力之下,大自然显得既亲切又恐怖,既美丽神奇又丑陋荒诞。人们依恋着自然而生,从它的恩赐中获取生存所需的一切场所、食物和工具,同时,又要随时准备承受自然发落的一切考验、困难和灾难。
在这种境况下,秋季的到来就意味着困难的逼近。在一天之中,明亮、相对温暖的白昼给人们的采集和狩猎活动提供了方便,而日暮西沉、气温下降的傍晚则让人开始担忧即将到来的黑夜——黑暗、寒冷、无从防备野兽和敌人的袭击;同样的,在一年之中,到了秋季,“一场秋雨一场凉”,随着气温下降,光照时间减少,人类从经验上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冬季,也就产生了生存的忧虑。
从生理上说,如同植物要在秋季凋零一般,作为生物体的人经过了盛夏的消耗和透支,加之入秋以后日渐恶劣的气候,新陈代谢减慢,身体机能受到抑制,容易情绪低落、心慌失眠,各类疾病进而出现或加重,死亡随之逼近。这些都使得人类最初面对秋季,内心充满了担忧。
弗洛伊德说,一个人的童年将影响到他的一生。人类的童年也是这样:纵然秋季带来的气候、环境变化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不再威胁人们的生存,但是逢秋而触发的担心、忧虑作为人类的童年记忆却永远地埋藏在了人的原始生命记忆中,对后人与秋的交往产生着一种隐秘而深重的暗示和影响。
二、收获的喜悦
进入农耕社会以后,靠天收的农业生产仍然把人和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,但是以往随秋季而来的觅食问题得到了解决,故而“秋”终于从一个可怕的、令人担忧的危险信号变成了一个喜悦的、值得期待和感恩的美好时节。
农作物的种植,从培土、播种开始,经历锄草、浇水、打药、施肥,最终收获、晾晒、储存,是一个与季节时序紧密联系的漫长过程。《说文解字·禾部》:“秋,禾谷熟也。”《尔雅》:“秋为收成。”可见“秋”在早期对人们而言最直接、最重要的认识和意义就是,它是大多数农作物成熟、收获的时节。劳作活动中的辛苦、坚持、等待、期盼等,都随着秋季的到来而得到了回馈,人们不仅在物质需求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,也第一次真正地体会到了通过辛勤、漫长的劳动而获得回报的精神愉悦。
人们对秋的观照一方面是实用的,带有明确的功利色彩;另一方面又蕴含着丰富的精神内涵。不同于狩猎行为本身可以凭冲动和本能去进行,并且给人带来即时的成就感;去从事当下看不到成果、得不到快感的农业劳动,需要人们进行理性、审慎的长远考虑,需要运用更高的智力对环境、气候和劳动方式进行系统的考虑和筹谋,需要意志力、耐力的长久支持,还需要情感上的对丰足生活的追求、对家族的责任心、对自我劳动能力的肯定、对土地的热爱等。这一切精神性的内容和物质性的考虑凝结在一起,观照出一个意义丰满的收获之秋。与前一时期相比,这时的秋冬之季越是寒冷,就越能显示人们驾驭自然的本领,越能见证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,越能使人充分享受自我的生命表现。
三、悲凉的感应
随着社会生产与文明的发展,人们漫步在秋天里,开始感觉到一种诗性的凉意——秋的气温下降、花落草枯、树木萧条、山川寂寥、虫鸟迁归,触发了人心中的悲凉体验,引起人对自身经历、境遇、命运的不由自主的比照、思索和浮想联翩。
这种悲凉的感应根源于中国古代文化“天人合一,物我相通”的基本精神。古人认为天道和人心人性是相通相应的。刘熙载《艺概》说:“花鸟缠绵,云雷奋发,弦泉幽咽,雪月空明,诗不出此四境。”花鸟为春,情思缠绵,其境喜;云雷为夏,情思奋发,其境怒;弦泉为秋,情思幽咽,其境悲;雪月为冬,情思空明,其境悟——喜、怒、悲、悟,不也正是人生的四个季节吗?它生动地道出了中国人心中的自然季节与生命季节的异质同构。
经过了春的温暖、夏的炎热之后,秋季的气温开始变冷;花草树木经过了春的萌芽、夏的疯长之后,在秋季开始成熟,随后枯萎、零落;个人的生命历程经过了春季般鲜嫩、灵动的童年,夏季一样茂盛、勃发的壮年,也终会步入秋季般衰老、羸弱的老年,然后走向死亡。人们看到“秋日凄凄,百卉俱腓”的景象,想到自己也会迎来生命的秋季——个人的青春年华、人生的繁华光景都将化作一片荒芜,连荒芜也会消失遗迹,埋藏在一片皑皑的冬雪中,只剩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的大地。秋以一种直观、动情的方式暗示着:时光飞逝、青春难永、人生易老、生命短促!“悲哉,秋之为气也”,这一声悲叹难怪唤起了世世代代、层出不穷的后人的回应与传承。
对于文人而言,人生易老还包含着功业之叹——或怀才不遇、事业无成,或繁华易落、功业难永。人生匆匆,对功名仕途的热求本就注定着幻灭,但在科举制度和“学而优则仕”的传统思想影响下,中国古代文人都怀有解不断、理还乱的仕途情结。落木萧萧,断肠天涯,没有实现抱负的人看到万物与我同悲同泣,感叹“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”;实现抱负的人想到功业如同世间一切繁华终是枉然,感叹“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”
除此之外,还有美人迟暮、离愁别恨、羁旅他乡、今昔之变等——古往今来,无数作品借“秋”表达了自己、他人、某一类人乃至人类的种种愁情。
如唐代卢照邻所说:“秋也严霜降兮,殷忧者为之不乐。”又因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,如叔本华所说:“人的本质就在于他的意志有所追求,一个追求满足了又重新追求,如此永远不息。是的,人的幸福和顺逆仅仅是从愿望到满足,从满足到愿望的过渡;因为缺少满足就是痛苦,缺少新的愿望就是空洞的想望、沉闷、无聊。”故而世间十之八九的“殷忧者”,都能在这个落叶萧萧的季节里找到一点悲凉的感应。
四、理念的折射
中国人还有一种借自然来阐明现实社会伦理道德的独特审美方式。同样在天人合一的观念影响下,强调道德的中国古人常常从“比德”的角度去评价和欣赏自然界的山川草木。秋蝉、秋菊、落叶、落花等都很广泛地被人格化地比附上了人的思想道德情操。晋代陆云的《寒蝉赋》总结秋蝉有“文、清、廉、俭、住、容”六种品质;唐朝的哲理诗大量地以蝉比喻人的德行,以期君子如蝉,居高而声远;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”,赞赏落花有奉献之德;中国名画中有众多的菊花图,今天的中国画习作也多以菊花为题材,这不仅因为它明艳的色彩和多姿的花瓣适于在绘画中进行表现,还隐含着人们对它与世无争、高洁坚贞的品质之钟爱和推崇。
对秋景的道德比附,是一定社会文化背景下的人们以心观物、移情观象下的产物,显示了中国人将自然世界和现实、心灵世界合而为一、物我两忘的独特审美方式。自然美就是人格美,自然的境界就是心灵的境界。
“五四”以来,秋意中的自我意涵与古代相比又有所开掘和改变。在这之前,不论是生存的担忧、收获的喜悦、悲凉的感应还是道德的比附,古人都以一种君子的谦卑、虔诚态度来亲近、信任自然,在自然中体会自我的意义和价值、倾诉人生的欢乐和忧愁,并对苦楚的境遇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之感。而这一时期,中国人深深觉醒于民族国家的危难,又受到了西方现代哲学和文艺思潮的影响,有了一定的科学观念和哲学意识,咏秋之作开始表现出更加明晰、强烈的主体意识和生命抗争力量,这时的秋也在很多作品中成为一个明艳热烈、蓬勃向上、勇于抗争的阳刚、壮美意象,或者成为了人们追问人生意义、生发哲思妙悟的观照对象。如鲁迅《秋夜》、闻一多的《秋色》、柔石的《秋风从西方来了》、李广田的《秋天》、丰子恺的《秋》、林语堂《论年老——人生自然的节奏》、郑敏《金黄的稻束》等。阴冷秋夜,意味着严酷黑暗、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;红叶飘零,意味着告别过去、摆脱羁绊;雨打落叶,意味人被敲打、催促着抓紧前行;万物的枯萎,意味着生命奔腾不息的无尽活力;秋风吹拂,意味着人生的方向;金黄稻穗,意味人的思想与智慧……这些别开生面、新人耳目的表达,呈现出一个散发着自我意识和理性光芒的秋。
对秋的“审美意味”的探讨永远也不可能得出一个明晰、确定的结论,因为一个季节之真实、丰富、美妙,绝不可能只能给人带来单一、固定的某种审美感受;每一个个体所处的时代、经历、性格才情、学养识见、胆略风骨,包括当时当地的心态心情,也都会影响人们观物的具体感受。
我们只能指出,秋的情味之发展变化,承载了中国人不同阶段、不同层面的丰富而独特的社会生活和心灵世界。已经被发现的多种多样的秋之样貌,以及寄寓于秋的多种类、多层次的情思意味,是一定时代、文化、个体精神的折射,又是作者生命痕迹的于他人不可复制、于自己不可再得的一次自由的展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