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

　　阳台铁架上的锈迹慢慢消退，房间里摆放的盆栽逐渐缩小，变回最开始幼苗的模样，恍若时光在倒退，回到初见之时。

“你母亲曾与我讲过你们的初见，你还记得吗？”

莫陶的母亲名叫叶菁。

宴南絮领着莫陶到了客厅，曾经的场景在两人面前重现，一个男人牵着孩子的手站在门口，叶菁缓缓走来，在男人面前站定。

“啊……记得，这是我。”莫陶看着那个不敢抬头的小孩，有点嫌弃道：“胆子真小。”

其实在莫陶的印象里，自己和这个母亲初见的记忆不算好，挺尴尬的。

想想也不奇怪，哪个女人会乐意看见自己丈夫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孩子呢？又不是自己亲生的。

“她第一次见面不太喜欢我。”莫陶随口道。

然而宴南絮却否定道：“不是，你母亲不是这么说的，第一次见面她就很喜欢你。”

莫陶愣了一下，皱眉道：“骗人的吧。”

“你可以亲自看看。”

莫陶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过去的场景上。

男人拉了拉孩子，给他介绍这是他以后的妈妈。

奈何男孩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，低着头默不作声，甚至没看一眼叶菁。

但叶菁很平静，安静的等待着，目光虽说不上亲切，却也十分温和。

不过男人有点急了，再次拉了拉男孩，催促他赶紧喊妈妈。

男孩顿了一下，抬眼看了看叶菁又很快低下头，轻轻唤了一声“妈妈”。

在莫陶的记忆中，自己这第一次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应答，因此他感觉这位“母亲”大概是不太欢迎自己的。

然而当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向叶菁时，并没有从她眼中看出对这声称呼的不自在或者不满意，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……温柔，对，是温柔。

叶菁的目光那那一瞬间变得温柔的过分，甚至眼中隐隐的有微弱的水光，她像是陷入了某种自己的情感中，久久不能反应回来。

即使没有出声，莫陶还是能看出来──她是欣喜的，她没有讨厌那个孩子，只可惜男孩一直低着头，没能看见这一切……

“叶女士说，当年她知道你要来，做了许多的心理准备，但真的听见你喊她妈妈的时候，她真的高兴极了，高兴到忘了立即回复你，她一直为此而抱歉。”

宴南絮看着莫陶缓声道：“她很喜欢你，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很喜欢，那一刻开始她就发誓要当好这个‘妈妈’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莫陶犹豫了一下，“我小时候感觉她总是喜怒无常，她很奇怪。”

“因为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，有时候她不知道如何做好这个母亲。”

四周场景再度变换，男人消失，叶菁正在厨房里做饭，忽然邻居找上门来，嚷嚷着莫陶把他家的门铃弄坏了。

小孩子多多少少有点顽劣，叶菁一直选择柔声劝导，但似乎让他屡教不改了，这会儿闯了祸第一时间就跑了。

叶菁向邻居道歉并保证赔偿，邻居嚷嚷两声也就准备走了，但走之前随口说了一句“果然是没亲妈的孩子，教不成人”。

叶菁发了火，轰走了邻居，但她也同时意识到自己不能太过溺爱的教导孩子，她是孩子的母亲，该严厉起来。

“你母亲害怕过度的纵容会害了你，不过同样的，她太过严厉也让你难以亲近，所以她一直在尽力尝试寻找一个平衡，她可能做的不够好，但她一直在努力。”

莫陶是第一次当孩子，叶菁同样也是第一次当母亲，两个灵魂相撞，定然需要磨合才能融入对方的心中。

莫陶沉默了一会儿，深吸一口气道：“但是，我爸爸，为什么她要让我爸爸远离我？”

说到底，莫陶最大的心结还是在这里，他极度渴望着家庭美满的模样，偏偏他的家庭总是缺一个人。

宴南絮抿了抿唇，指了指他身后。

莫陶转身看过去，只见叶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神情愤怒又焦灼。

“你这个王八蛋！出轨的是你！我不占理吗？！”

电话里传来男人的声音：“行了行了，该给你的不会少，咱们也不用闹到法院，好聚好散吧。”

“可是，你今天不回来吗？今天是小陶生日！”

此时电话中又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：“哎？莫哥，怎么还有个小孩啊？小孩子多麻烦啊。”

“好了好了，”男人安慰道：“不麻烦，我把他扔到老家就行。”

“你疯了？”电话这头叶菁难以置信道：“你老家根本没有人，他今年才八岁，你要他一个人生活在那里？？”

男人不耐烦道：“你管这么多干嘛？”

“你、你不管这孩子了吗？”

明明今天就是他的生日，他早早的准备好一切乖巧的等待长久不见面的爸爸回来。

“行了，你别问了，我过几天就让人把他从你那儿接走，你不用担心他赖在你那儿。”

男人的话听着懒散又随意，他是真的不乐意管这孩子，在他眼里，那个孩子不过是个累赘，是每个人都想踢开的累赘……

但不是的，那孩子不是累赘，不是的……

“你把他的抚养权给我。”叶菁脱口而出。

这孩子不是累赘，他叫自己“妈妈”了，他就是自己的孩子啊，自己已经肩负起作为母亲的责任了，这个世界上最温柔而伟大的一个责任。

男人追问了许多事情，没别的，就是确保叶菁不是想暗中敲诈，发现没有问题后欣然答应。

“给你给你，明天我就去办手续，你不用担心！要不要我和他说两句？让他以后听话点？”

叶菁面色沉静，冷冷道：“不用，从此以后他只是我的孩子，我不允许你和我的孩子讲话。”

叶菁说完便挂断了电话，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很久，一直到莫陶跑过来才猛然回神。

“妈妈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？”孩子的语调欢乐，于他而言，全家团聚的时光异常珍贵。

叶菁愣了一下，微笑道：“小陶乖，爸爸，没空回来，就我们过生日吧。”

听到这儿孩子急了，哭闹着要爸爸回来，要求给爸爸打电话，但皆被叶菁拒绝了。

叶菁知道，对于莫陶而言，他并不能完全接受这尚且陌生的母爱，所以他对父爱的寄托更大，认为父亲是真正的血缘至亲。

然而现在，所谓的至亲也抛弃了他……

“她害怕你崩溃不敢在那时候告诉你，她想等到自己可以在你心目中完全变成母亲、可以取代你父亲的时候再和你说。”

不过事实证明，这件事本身也成了一根刺，横在两人中间。

宴南絮曾劝过叶菁早些和莫陶说清楚，但当时莫陶将要高考，叶菁希望再等等，并且拜托宴南絮不要说出去。

莫陶愣愣的看着这一切，由于一些原因，存在于记忆中的父亲形象一直是完美的，这个世界上按道理来说该是最亲密的人，应该是最爱自己的，但现在的事实……

莫陶不解的抓了抓头发，忽然抬头，看着宴南絮问道：“老师，为什么他也不要我？为什么我爸爸都会不要我？！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啊？！”

不解、茫然又委屈，作为一个精神支柱的父亲形象轰然倒塌，只剩下一片精神废墟。

莫陶用力扯着头发，过激的情感让他的灵魂有点紊乱，仿佛要被撕开一样。

怎么会这样啊？父亲，那不是父亲吗？？那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吗？！

“他不是你父亲！”宴南絮立即强调，“维系亲情的不是血缘，而是情感本身，你母亲还在这里，你看，她一直在这里等你回去，等你回去唤她。”

宴南絮强行推着莫陶看向客厅，房子里的环境已经变换成最新的模样，叶菁正坐在沙发上，拿着手机焦急的打电话，斜阳打在她身上，温暖而柔和。

时钟指到下午五点三十六分，莫陶记得，自己是在五点跑出去的，差不多是半个小时后……

所以现在的叶菁还不知道事故，她还在等待，等待自己的孩子回家。

感情这个东西很奇特，或许可以没有十月怀胎，没有血溶于水，仅仅是依靠那一声“妈妈”，就定下这一辈子的契约……

莫陶看着坐在沙发安静等待的叶菁，慢慢走近了些，他忽然发现叶菁脸上明显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……

十年了，十年前叶菁是什么样子？

莫陶忽然想起当时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对叶菁的印象──一个漂亮的阿姨要当自己妈妈了。

叶菁为了他放弃了无数的东西，为什么，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啊？为什么要让母亲、要让最爱自己的人在这里无知无觉的等待一个死亡的噩耗？？

“对不起，妈妈……”莫陶想拥抱住坐在沙发上的母亲，但这只是幻影，永远触碰不到。

这时，叶菁的电话忽然响起，来电人显示的是莫陶，叶菁松了口气，满心欢喜的拿起电话准备接通──

“别！”莫陶知道，这通电话带来的只会是死讯，只会是让母亲痛苦的消息！死亡会否定一切，否定叶菁十年的努力，否定他们的过去，否定那一声“妈妈”！

“对不起妈妈，对不起！我错了，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莫陶泪流不止，痛苦的喊道：“我想回去，我想回去，对不起……妈妈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