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轻舟刚从怀中取出些伤药,正递在裴钰的嘴边。 突然听他问得奇怪,心里不由地一凛,“什么撑不住?”
裴钰沉吟不语,不知是没了说话的体力,还是不知从何说起。
裴轻舟不像万子夜那般精通医术,却也看得出来,她的这位大伯,大约是受尽了荼毒。褴褛的衣衫间不仅伤痕累累,几处大穴还隐隐透着紫黑,不知道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毒素。
再加上曾以毕生修为毁去素问药宗的藏书,眼下身子骨恐怕还不如个寻常百姓。
于是短暂的心悸过后,忙不迭地将药丸送进他的口中,同时运起真气,向他的体内缓缓输送。
“舟儿,我记得你叫舟儿,对吗?不必再为我费心。”十几年的光阴过去,裴钰竟然还记得侄女的名字。
他慈爱一笑,轻轻拂去她的手掌,“我能活到现在,全凭一口气吊着。你莫要浪费体力,等我将驭虫术的秘密告知与你,你就想办法出去吧。”
裴轻舟的瞳孔点了漆似的,闪着无畏的光,“大伯,我不是一个人来的。你放心,我一定带你回家去。”
家啊......
裴钰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。脑海里掠过种满花草的庭院,古朴简约的回廊,永远生机勃勃的修习场,这才意识到,提到存在于世人心中的,那无可替代的归宿,他想起的仍然是裴家庄。
也不知道当年还是毛头小子的弟弟们,这些年成了什么模样。老二一向古板,有没有被老三气到吹胡子瞪眼?老三一向放荡,家族长老们可容得下他?
若是自己当初没有那么固执,应该是可以魂归故乡的吧。
裴钰在昏暗中长叹了一声,像微风拂过静夜的枯柳,没头没尾地问,“三弟......他恨我吗?”
这话问得奇怪,裴轻舟愣了愣,“我爹怎么会恨你。”
裴钰又叹了口气,“如果不是我执意推辞庄主之位,他也不会被父亲害了。”
老庄主会害自己的亲儿子?裴轻舟根本听不明白,心中却突生不安,好似有一块石头,摇摇欲坠地堵着即将倾泻的山洪。
她意识到,在临行前的裴家议事厅里,裴琅轻描淡写间,隐瞒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,或许重要到令人难以接受。但她实在无法理出头绪,便提着呼吸问道:“我爹他......到底怎么了?”
裴钰服了药,四肢不再僵硬如石,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。他示意裴轻舟再凑近一点,本想伸出手,慈爱地拂一拂她如瀑的长发。
正当时,瞥见自己这一双混着血污的大掌,最终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,“我就知道,以三弟的性子,定不会跟人诉苦。”
裴轻舟苦笑着附和,“几次都让他糊弄过去了。他不肯说,你来告诉我吧。”
裴钰也苦笑着点了点头,“这事儿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......”
......
石室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听罢裴钰的讲述,裴轻舟双唇微张,直到苦咸的泪水滑落进口中,她才惊了神似的,眨了眨木然的眼睛,“大伯,我爹他......快死了?”
裴钰不忍回答,胸口猛烈地起伏几下,胸腔里尽是空旷的闷咳。
裴轻舟终于明了,为何她爹能给她解开“月醉”蛊虫,为何她爹的身子突然孱弱起来,又为何她爹企图说服裴琳接任庄主。
原来,裴家从素问残本中得到的以蛊练功之法,并非像裴琅所言的“什么都没有”,而是早在几十年前,就在暗地里炼出了名为“万灵”的蛊虫。
那蛊虫通体暗绿,比一般的蚯蚓还要短上许多,却是多少人江湖人追逐的目标。
——素问典籍,化血为药,百毒不侵。
传闻也并非谣言,只是省略了许多步骤,便是将“万灵”蛊虫种入人体,以人身精血养蛊,方可神功大成,纵横医道。
可问题是,裴家得到的是残本,只会炼出蛊虫,而不知驾驭之法。
随着“万灵”寿命的增长,需要耗费的心血越来越多,但既然炼出了绝世的蛊虫,有几人肯轻易放弃呢。
最初的裴家人大约是被神功之说冲昏了头脑,于是从建立裴家庄开始,代代庄主须以短命为代价传承蛊虫,等到参悟出如何利用“万灵”的那天。
“那一年,父亲将‘万灵’的真相告知于我,可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东西。”裴钰面有颓色,“二弟资质平平,父亲被我严词拒绝后,又将筹算放在了三弟的身上。”
裴轻舟忍不住连连摇头,“我爹也不会接受这样的东西,什么精血养蛊,这样不伦不类的半成毒物,不是害人吗?”
裴钰道:“没错。父亲知道三弟定然也不会接受,所以背地里,将‘万灵’蛊虫下在了他的茶点中,让他饮了,由此迫使他接任了庄主,继续守住裴家的秘密。”
裴轻舟的心里涌起一阵惊涛,“这蛊虫......”
“这蛊虫,一旦进入人体,取出之日,就是那人殒命之时。父亲当年,为了这可笑的家族夙愿,不仅不顾儿子的意愿,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,真的值得吗?”
裴轻舟知晓大伯心中早已有答案,却也立刻作答,“不值。”
心念电转,她想到父亲的性子潇洒自在,宿命拴在了这烂东西上,定是教他比死还难受。
当下只感觉从小生长的地方,突然变得那样陌生,裴琅所在的庄子,突然变得如冰寒冷。
裴轻舟恨不得长出翅膀,冲出石室,飞回到父亲的身边。她喃喃道:“我爹他......”
让还是少女的侄女,背负这些沉重的秘密,裴钰实在于心不忍。可他自知时辰不多,只能硬着心肠继续说下去。
“三弟与我商量过,他要让‘万灵’无声无息地结束在我们这一代,将驭虫术隐含的炼蛊法带到棺材里去。可是,三弟的苦难,皆因我而起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此丧命。于是,我就寻着素问的传闻,为他找寻解蛊之法。”
说话之间,裴钰的心力在一刻不停地衰竭,不得不停下来闭目调息,石室中又迎来短暂的沉默。
“噼啪”一声,长明灯的火焰跳动,裴轻舟的心脏也跟着抽紧,这才发现额头满是冷汗。不过,她没有忽略大伯的来信,眼睛蓦地一亮,急切问道:“大伯,你给我爹传信,是否找到了答案,可救我爹?”
裴钰没有立刻回答,只说,“我并未在素问药宗找到破解‘万灵’的办法,却有其他途径救三弟性命......你且附耳过来。”
裴轻舟照做。耳畔传来有气无力的低声讲述,让她的杏眼圆瞪,露出震惊之色,“大伯,你是说除裴家的驭虫术外,还有半本残......”
“嘘。”裴钰突然冷了脸,轻轻地点了点头,“我说的信息,是我这么多年自素问搜寻而来的,你且记下。此时无需多言,舟儿,小心隔墙有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