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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萍峰上

更新时间:2021-11-23 23:19:27

 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重新背在身后,准备打道回府了,这趟出门远游,从带着小陌一起离开仙都山,进入镇妖楼,步入邹子暗中授意、青同亲手布局的十二座幻象天地,再到那场梦中神游数十处山水神庙,在那梦粱国境内的汾河神祠,又见陆沉,之后一起联袂登上黄粱派娄山……相较于自己以前的所有远游,按照真实尺度的光阴流逝,其实耗时不久,可如果算上十二幅画卷中的山水路程,再加上心路历程的话,真可谓恍若隔世。

  小陌说道:“青同还想要担任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或是客卿,方才闲聊,就想让我帮忙美言几句,我说这种有可能涉及增添一张下宗祖师堂座椅的大事,我自己都只是个落魄山的记名供奉而已,当然说了不算,成与不成,还得是公子亲自定夺,何况我们落魄山,又不是什么一言堂,想必难度不小。”

  陈平安恍然,思量片刻,点头道:“青同,你愿意屈尊主动参加观礼,再当个记名的供奉客卿,仙都山当然是会因此蓬荜生辉,实属求之不得的好事。不过小陌还真没故意诓骗你,一来下宗事务,我与学生崔东山早有约定,几乎从不插手,全盘交给了崔东山处置,确实不好为谁破例,坏了规矩。再者就算是在上宗落魄山那边,举办祖师堂议事,怨我自己不靠谱,当上了山主那么些年里,因为做惯了见不着人影的甩手掌柜,常年不在山上,人人都有怨气呢,好些事情,他们都故意跟我怄气,唱反调。”

  小陌立即跟上一番言语,“所以我之前见青同似乎不太相信,就举了现成的例子,当年公子的得意学生,如今仙都山的首任宗主崔仙师,担保举荐姜老宗主,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,不就是异议不小嘛,过程颇为曲折,听周护法说,当时在那霁色峰祖师堂,都吵架了,都快要吵翻天呢,好不容易才当上的落魄山首席。”

  陈平安瞪了眼小陌,这种事情,不得开门见山就与我说了?隐官大人立即尾音上扬拖长唉了一声,“青同道友咋个还说上气话了,别这样,就凭我跟青同的交情,‘道友’一词,简直就是为咱们仨量身打造的说法,于公于私,于情于理,我和小陌,都该鼎力举荐一二,为你在青萍峰祖师堂争取来一把椅子!”

 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:“别处那座云蒸山的主峰吾曹峰,会是崔东山这位下宗宗主的道场,他同时兼任云蒸山的首任山主。他接下来,除了住持一宗具体事务,还会广泛收徒,道诀,剑术,拳法,符箓,炼丹,阵法,经济之道等等,都会分门别类,各自收取弟子,等到今天白天的典礼结束后,第一场青萍峰议事,崔东山还会提议,将来成为青萍剑宗的年轻谱牒修士当中,第一位跻身玉璞境的剑修,就可以入主吾曹峰,担任第二任山主。”

  “而我们脚下这座景星峰,而非整座绸缪山,会暂时交给在此闭关结丹的曹晴朗打理,因为曹晴朗既是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人,他还会是毫无悬念的下任宗主,这件事,上下两宗,早就心知肚明了。那么青萍剑宗就又随之多出了一个传统,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自第二任宗主曹晴朗起,以后第三任以及所有下任宗主,都会是景星峰的峰主出身。这一点,我们显然是借鉴了玉圭宗的九弈峰。”

  “既然宗门名字是青萍剑宗,那么当然是以剑道作为立身之本,作为祖山的仙都山那边,是未来剑修的落脚地,云蒸山可能会负责收纳纯粹武夫,除了崔东山,下宗还有种夫子,以及谪仙峰的隋右边,再加上我们与蒲山关系极好,教拳一事,问题不大。绸缪山这边,诸子百家练气士,可能都会有些。”

  不过涉及到一座宗门的传承人选、世袭秘传之法,搁在任何一个山头仙府,都不是小事,只是此刻陈平安云淡风轻,略显轻巧,其实对未来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来说,可能就是无数的爱恨情仇,人心起伏。所以陈平安确实没有把他青同当外人了。

  主要还是因为负责坐镇镇妖楼,职责太过特殊,青同哪敢随便收徒,担心会给自己惹来一身腥臊,而且那位东海老观主,碧霄洞主,也曾毫不客气地敲打过青同,说青同根本就不是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去开宗立派的那块料。

  事实证明,真是青同小心驶得万年船了,只说太平山的那场祸事,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,镇妖楼极有可能沦为差不多的处境。而且青同觉得自己一旦有了开山弟子,在收徒这件事上,一定会停不下来,就跟镇妖楼内那一屋子一屋子的收藏差不多,青同从来不看品相、珍稀程度,只看眼缘,那么关门弟子的到来,就肯定会遥遥无期了。

  陈平安好像看穿青同的心思,说道:“投桃报李,我闭关之后,会跟朋友一起远游浩然,期间路过中土神洲,会在文庙那边,拉上我家先生一起,帮你说几句话,看看能否准许你在桐叶洲中部某地,邻近镇妖楼的地方开宗立派,争取准许桐叶洲这边的本土妖族修士,投靠你的这个门派,也省得他们一年到头风声鹤唳,道心涣散,根本无心修行,时日一久,这拨已经心生怨怼的妖族修士,之于桐叶洲,是会有些隐患的。”

  “青同道友只管放心,也不用担心跌入个是非窝,我会跟崔东山他们事先说好,保证不能因为你的境界和身份,就将你牵扯到任何宗门事务里边,所以你只需要以半个山外人的身份,多加留心青萍剑宗一年年的发展态势,只要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,哪怕嘴上说不出哪里不对,都可以与崔东山,或是以后第二任宗主曹晴朗主动提出来,完全不用计较自己的观点是对是错。”

  然后陈平安开始介绍身边的青同,“这位道友,道号‘青同’,是桐叶洲本土修士,飞升境。因为道号,与我们青萍剑宗名称里边,都带了个‘青’字,青同道友觉得是一桩难得碰到的缘分,被我数次邀请,所以会担任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。”

 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,与好人山主悄悄说道:“余米说啦,闭关过程可凶险可凶险,就是每逢道心不稳之际,就时常想起隐官大人在战场上的临危不乱,心就定了,这才侥幸破境,所以余米跟我反复念叨,这次能够打破瓶颈,活着出关,除了要由衷感谢太徽剑宗的刘宗主,剩下大半功劳,全是拜隐官大人所赐呢,与他自身修为,剑心啥的,一颗铜钱关系都没有。”

  之后又有两道身形,从大渊王朝境内那座鬼城内化虹御风而来,是钟魁和那个自称姑苏的鬼仙庾谨,陈平安只得再次介绍起青同的身份,不过略去了镇妖楼和青同的境界一事,不是信不过钟魁,而是信不过那个看上去油腻的胖子,一个差点比大骊宋氏更早完成一洲即一国壮举的帝王雄主,史书上所谓的“丈夫持白刃,斩落百万头”,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。

  整个桐叶洲西北地界,钟魁几乎是全凭自己,就以一种类似白也当初在扶摇洲“剑化万千”的壮观手段,一人身形道化在无数条路上,帮着无数鬼物阴灵指引前行方向,同时抵挡天地间的罡风,强行压制沿途仙府练气士与各路山水神灵,对孤魂野鬼的先天压制,护送他们走入一一扇扇通往冥府的大门内,那绝对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做成的壮举。与此同时,钟魁还亲自走了一趟黄泉路,无需他觐见酆都那一尊尊“府君”,就直接下达了一道道法旨,严令道路之上的冥府胥吏、鬼差和数量众多的牛头马面,不得擅自鞭笞任何一位入境鬼物,关键是整座地位超然、甚至可以无视文庙、白玉京礼仪规矩、道尊法旨的酆都,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异议,都等于是默认了钟魁的僭越之举。

  趁着陈平安跟钟魁在那儿闲聊,胖子屁颠屁颠挪步走向那位仙子姐姐,“小生姓庾,名姑苏,与陈山主是莫逆之交,不知姑娘除了道号‘青同’,姓甚名甚,祖籍何地,如今家住何方,可有师门山头,小生最喜游山玩水,愿意与青同姐姐,在观礼结束后一同下山,顺便见一见长辈。”

  庾谨微笑道:“小生不才,只是恰好对诗词一道,还算有几分心得体会,比如瞧见了姑娘,美若画卷,恰似一位桐荫仕女小立明月中,便有‘风过梧叶绿生凉’一语,有感而发……说出来怕吓到姑娘,实不相瞒,小生其实是鬼物了,只是姑娘莫要对此伤感,小生在世时,曾经作诗数万首,如今改弦易辙,转入诗余词道了,一看姑娘雅致,就是精于此道的林下人物,例如小生最近填词,有那溶溶月,淡淡风,柳絮傍梨花。只是总感觉此语中的这个傍字,意犹未尽,似乎难称最佳,姑娘以为然?若是换成拂字,清风拂面之拂,会不会更好些?如果再换成搀扶之扶,是不是余味最长?”

  不同于宝瓶洲,桐叶洲历史上是有一条旧渎的,只是时过境迁,被一洲中部沿途王朝、各个小国城池、仙家府邸,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,修旧如旧,意义不大,旧不如新。所幸有个现成的成功按例,可以照搬套用,就是宝瓶洲的齐渡,而且这条大渎当年开凿难度之大,要远远大过桐叶洲这条旧渎。

 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,笑道:“先前学生在老将军屋内,大伙儿围炉畅谈此事,只是由于当时一个个的,眼前所见,都是些燃眉之急,更多忧心此事到底可不可行,毕竟能否开个好头,都还两说呢,先生不在场,我们当时可没有、也不敢聊得这么远。”

  但是一条大渎,又不宜过于蜿蜒曲折,否则容易伤及一洲山运,同时这就意味着,许多国家的城池、耕田,都必然会大渎之水淹没,光是沿途百姓背井离乡的搬迁一事,就极有可能涉及数以百万甚至是千万计的人口数量。故而每当大渎曲折地,又都会是惹来无数的非议。再加上,大渎一起,开凿河床之外,涉及到数量众多的河流改道,许多处于平原地带、尤其是盆地之中的山岳,极有可能就此成为老黄历,对于刚刚复国的各国君主朝廷而言,都是近在眼前、不折不扣的巨大损失,所以这里边的权衡利弊,还是涉及到了方方面面、极其复杂至极的利益之争。

  陈平安说道:“具体事务,你代表仙都山,全权负责,我只帮忙牵头,但是你也别觉得委屈,首先,文庙和书院,我得出面吧,其次,我已经帮你们与仰止约好了,可能之后嫩道人,也会来桐叶洲这边出把力,一水一山,只说搬迁事宜的耗费,就已经可以省下一笔天文数字的神仙钱了,另外镇妖楼青同那边,也会出力,青同担任了我们青萍剑宗的次席供奉,肯定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
  其中许多旧山岳遗址,落在各个复国新君的手上,就是鸡肋,因为大战过后被扶持起来的众多新五岳山君,其实也不愿意在破败不堪的旧址上边开府,难免会觉得有几分晦气,而且那些破败山头,不谈山中被妖族修士糟践得一塌糊涂,周边的天地灵气被搜刮一空,就是个大窟窿,那拨山君在旧山头开府,实在是头疼不已,复国后的皇帝君主,也有自己的务实考量,不单单是贪功求大,为了青史留名,毕竟封禅山岳一事,在历朝历代,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的,君主想要封禅,自古门槛极高,如果更换山岳选址,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封禅山岳,还可以帮助一国气运,辞旧迎新,宛如山下市井的新年新气象。

  可如果双方不去缔结盟约,就等于双方无形中划出一条道来,以大泉王朝、燐河等作为界线,或者说是以后的那条大渎作为边境,青萍剑宗与玉圭宗井水不犯河水,将来一旦起了纠纷,既然没有什么香火情,那就只能公事公办了。

  崔东山继续说道:“像身为落魄山掌律的长命道友,还有咱们风鸢渡船二管事的贾老神仙,因为都来自上宗,与观礼客人,还是有些区别的。他们会跟在先生身后,在我们这拨下宗谱牒成员之前,先行依次敬香。至于青萍峰祖师堂里边两排座椅的位置,反正在山上尊左尊右,各有不同,没个定例,那就按照当初先生在剑气长城,去往春幡斋的规矩,以左为尊好了。”

  “但是将来青萍峰,再有上下两宗共同议事,就要座椅对换了。按照一般的规矩,下宗祖师堂,除了先生你,会常设座椅,其余即便是上宗掌律长命,首席供奉姜尚真,都不会为他们安排固定的座椅,因为他们都不属于青萍剑宗的祖师堂成员。”

  “再就是姚仙之,叶芸芸和黄庭,这拨客人会先以观礼客人的身份来敬香。等到我们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,等他们各自有了供奉、客卿身份之后,就会第一次正式以自家人身份,重新走入青萍峰祖师堂。嘿,前脚走出,转身后脚就回。”

  崔东山立即正色道:“先生放心,他们来了,也只负责事先给钱,事后分账,不允许他们双方凭借开凿大渎一事,在桐叶洲这边暗中扶植傀儡庙堂、仙府山头。只是这种事,签订纸面契约,其实是用处不大的,反而需要一种……君子之约。”

  这家伙没敲门就翻墙进院子,白首已经顾不得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了,反正整个密雪峰,都是自家兄弟的地盘,白首起身后,大笑道:“陈平安,你可是都听说了,以后白玄被痛打一顿,在我这边,你得帮忙跟裴钱解释清楚。”

  这位年轻女冠,很快就走出她那间厢房,打量着正屋那边围桌闲聊的三人,先前听了师父提起桐叶洲大起异象的真正缘由,对这个年纪轻轻就有了个下宗的青衫男子,马宣徽就愈发敬畏了,师父当时感叹一句,以后你们年轻一辈修士,都会对此人,以陆地神明视之。

  只是看着那个青衫男子,再看着与他坐在同一条长凳上边,那位正在小口抿酒的黑衣小姑娘,尤其是等到他抬起头,与她笑着称呼一声马姑娘,马宣徽点头致意,腼腆一笑,赶紧退回屋内。不知为何,没有理由的事情,明明是那么一个平易近人的人,马宣徽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怕他。

  相传在昔年桐叶洲最大的一个王朝,建造有象房,时日一久,各具灵性,与君主、仙师,群象皆可行三跪九叩首之礼,唯有一老象,犹作古人之礼。故而那个王朝曾让丹青妙手为群象作画纪念,多是虽体型庞大而带妩媚,唯独此老象,截然不同。

  即便不给盛气凌人的感觉,不会锋芒毕露,哪怕一位得道之士,神华内敛,对话闲聊,愿意和颜悦色,平易近人,可终究很难如眼前山上年轻长辈那般,会让邱植由衷觉得对方,好像时时刻刻,都在与人平起平坐。

  正在挑灯看书顺便守岁的老尚书,家学渊源深厚,富收藏,精鉴赏,是大泉王朝第一流的豪阀子弟,还是公认的少年神童,风流才子,直到遇到了姚仙之的姑姑,就彻底收心了,当初为了迎娶她,由于边军姚氏恪守一条家族祖训,不愿也不敢与京城高门联姻,担心被大泉李氏皇帝猜忌,所以磕磕碰碰的,坎坷不小,所幸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  不过身为礼部尚书的李锡龄,由于父亲曾是前任吏部尚书,如今在大泉朝堂,很多事情,并不是一味靠近皇帝陛下,门生故吏,隐约党羽,再加上前朝遗老,大多投靠李锡龄门下,另有一拨青壮岁数的清流文官,以及几支边军出身的武将,从庙堂到地方,大体上形成了三股势力,盘根交错。由于大泉王朝是罕见的女子称帝,曾经的外戚姚氏,就成了如今皇室勋贵,如今以担任京城府尹的姚仙之为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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