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段湿滑、犬牙齿互的青苔小径,错薪掩道,如儿时掰折的山芋藤条手链悬挂在山腰。清明后,一场山雨渐息,厌浥行露,早起的行人,扶荆拨棘,花色凉鞋已被路旁牵衣扯缕的野草打湿,凉彻脚心。云雾盘绕在黄泥湾的山头,滑落一角,晨曦便微露而出。
背起小竹篓,纤手勾起眉前落发至耳后,邻村女伴们相互呼唤:
喂,采茶去——
茶园不在黄泥湾。黄泥湾山多,但土质长树不产茶,湾后树木葱茏,荑茅蓬蒿满地。鸟雀栖息鸣叫,交颈颉颃,时有松鼠野兔山猪散步其间,人迹罕至的山里早就被这些生灵筑巢建窝。自然,还有残碑乱坟,零落在山间,荒草丛生,白色大理石的碑面被山雨侵蚀,间或沾染不明的污渍,连碑文都模糊不清。这是山民最后的归所,生前走遍山里角落,生后也把坟茔安在山里,魂不离山。夏夜纳凉,山民聚在一起闲话山里鬼怪传说,有名有姓,绘声绘色,连蒲扇的风都带着诡异。忽听山风呼啸,松竹脆响,吓得年轻的后辈惶惶然,不敢独自前往山里。
采茶的姑娘们就结伴而行,绕过山头,鸡鸣河便倏然映入眼帘,一尾金色鲤鱼一样团绕在山坳里,波光粼粼,湜湜其沚。沿着鸡鸣河边光滑如卵的青石板路一步步向着茶园走去,一旁的柳树裹翠,其叶蓁蓁,如静女步摇,拂人脸颊。
仰面便见,好大的一座茶园。
茶园密如待发的箭阵,逶迤地铺展开来,层叠如毯,葱绿如漆。雨后,山色空蒙,叶片滴水成翠。雨水浸润的空气中传来几声鸟叫,惊起,化作几滴墨点飞过绿海般的茶园上空。采茶的姑娘们一入茶园,如水打浮萍,四散开去,各自寻找自己的采茶领域,鲜有言语,专心采茶。在这群采茶队伍中,有我刚过二十四岁的母亲,和她年龄相仿的刚姨,还有年幼的我。
那时,我苦于没人照顾,母亲走到哪里都带着我。采茶自然也是,而我也雀跃要去。
母亲手指翻飞,在茶树上轻轻捻动,蜻蜓吸水般采撷嫩芽。我也忙碌在齐眉深的茶垄里,不一会儿就捧来了一大把茶叶,喜滋滋地小跑到母亲的面前。
妈妈,你看,茶叶。龙儿也会摘茶叶了。
母亲停下忙碌的手指,看着我摊开小手,一团紧攥的茶叶舒展开来。母亲弯下腰来,笑了笑,取下毛巾,为我擦了汗。
然后,母亲一枚枚地筛选出我手里的茶叶。
这是什么?
茶树枝。
这呢?
大叶片。
我看着自己一把捋下来的粗老大叶,和剩下黏糊糊的手汗。低着头,嘟着嘴,不说话。母亲找出仅有几枚还可以算作茶叶的嫩芽,笑了笑放进竹篓里,然后把我搂在怀里,亲了我一下。母亲衣服已经湿透,我还能闻到一股奶味,那时,弟弟刚刚戒奶,母子俩分隔两地。母亲每晚都辗转难眠,夜不能寐,夜里起来看看窗外,芭蕉染雨,母亲也掩面独自啜泣。
母亲细心地给我讲解了如何辨别嫩芽,那些粗老的叶片茶厂是不收的。我的手指鸡啄米似的在茶园里寻找嫩芽,良久,才一小撮,人就乏了,心也野了。母亲和其他的采茶人都走远了,她们的手比脚步更加灵活,在这绿浪里暗暗击鼓冲刺。母亲时不时地呼喊我一下,听到我的回应,又低着头安心地采茶。
母亲的呼喊声渐渐远了,我就独自沿着茶垄一排排地奔跑,像是在战壕里冲锋的战士,越过一个个山顶和山谷,跑着跑着,一处大坑跃然出现在眼前,坑大的足可藏下一头大黄牛。我脚一滑,整个人跌落入坑。坑虽不深,雨后泥土湿滑,再加上年幼如我,已经淹没了我的身高。我攀爬、跌落、嘶叫、哭泣、抽噎,最后呆呆地看着一群体型硕大、黝黑光亮的蚂蚁在泥土之间忙碌不歇。我发现了一段白茅根,从土里扯出来后,用衣服擦去泥土,一边咀嚼,一边还断断续续地呼唤着母亲,嘴角垂涎,竟昏昏睡去。
我被母亲的哭声所惊醒,发现我已经躺在母亲的怀里,母亲气的想打我,手停住了,又紧紧抱住了我。母亲一边哭着,一边喃喃自语,你还跑啊,你跑丢了我也不想活了。母亲浑身是泥,我们母子俩蹲坐在坑里。刚姨喊来了茶厂的工人,把我们拉了上去。母亲用手摸了摸我的脸,又让我转了一圈,拍了拍我身上的泥土,拿出水壶,我咕噜咕噜地喝了水。
妈妈,我饿了。
母亲抬头望望天,日光上移,回去还尚早。母亲摸摸口袋,对我苦涩地笑了笑,安慰我说等下回家就有吃的了。我不依,哭着闹着,母亲看了看竹篓里的茶叶,还不够斤两,茶厂也还没有到收购的时间。我又哭的撕心裂肺,母亲转过身去,偷偷地抹眼泪。刚姨看见了,迟疑了一下,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五毛钱给我,让我去买馒头。母亲对刚姨说,等下卖了茶叶,领了钱就还你。
馒头店就在茶厂隔壁,两排瓦房,红瓦白墙,在一片绿海里格外醒目。我买了两个馒头,给刚姨一个,刚姨犹豫了下,塞进了兜里。给母亲一个,母亲摆摆手说不饿。母亲给我洗手,我把馒头往母亲嘴巴里塞,母亲咬破了一点面皮,又推了回来。母亲让我不要走远,就待在茶厂里。说完,她和刚姨又背着小竹篓,消失在茶园里。
我把馒头掰成四半,每半拉成长条,细细咀嚼着。茶厂的门敞开着,里面几口大锅相连,锅下火焰正旺,锅上几个工人正在热气腾腾地翻炒着茶叶。青嫩的叶片在工人的手里翻滚着,隐藏在叶脉里的汁液被慢慢蒸干,浓郁香醇。杀青失水后,叶片也渐渐成暗绿。工人们不停地搓卷、抖散茶团,茶香四溢。馒头已经吃完,日升正中,我看见一群采茶的女伴们拨开茶树枝,背着竹篓,擦去娥眉间的汗液,向我这边走来。
她们排好队,把竹篓放在胸前,依次过称称重。母亲和刚姨因为找我,浪费了不少时间,采摘的不多,只拿到了几十元,不过她们依然很欢喜,拎着空竹篓,拉着我,往黄泥湾走去。
回来的路,葳蕤的草木已干,我们步履轻盈,不久便看到湾下黑瓦石墙的家,正对着一口池塘。去往后山耙松针落叶的小姨已经回来了,跑过来接过母亲的竹篓,她比我大两岁,是外婆最小的女儿。手有疾的二姨抱来稻草,往牛棚里去了。聋子爹从后山砍来一捆捆树枝,晾晒在门前的空地上,他剥开蒜瓣,向我招招手,我怕辣,摇摇头不吃。外婆已经在厨房里准备午饭了,因为手脚不便,母亲系上围裙,一头钻进了厨房。
日晡,樾荫渐长,门口的场圃边缘栽种着几株茶树,低矮,叶黄肉瘠,像是水土不服导致的营养不良。母亲在瓷壶里泡上了这几株茶树产的茶叶,热气如青岚拂水,缓缓散去,品嘬一口,有些苦辣。须臾,一阵隆隆之声回荡在湾里,站在门口,循声望去,但见树木葱茏的山岗上机车声逼近,愈发响彻,忽地窜出一辆摩托车来,似捕食的猎豹,从山岗垂直而下,不消片刻便已至眼前。
是外公回来了。
外公从车后取下米袋,母亲接过,掂量了一下,是一小袋碎米。我飞奔到外公的面前,扯着他的裤脚,垫着脚,手已经伸到他的口袋里,摸索着,常常会找到几粒糖或者一两个青苹果。外公摘下草帽,脱去衬衫,只着米白色背心,把我抱在怀里。我用手摸着外公锃亮的光头,嬉戏地拍着,我还嗅到了他身上的糠米味,那是他一整天待在打米房里的气味。
我能想起一个阴雨过后的傍晚,我和小姨翻过黄泥湾的山头,看见起伏连绵的被雨水氤氲的山峦,水浸润的水墨画一般,布谷鸟鸣声时断时续,一块台地矗立在鸡鸣河边,台地上修建的便是小姨要去的鸡鸣河小学。一条羊肠道链接小学和马路,小道如藤,外公的打米房就像一枚叶子长在藤上。房后一棵梧桐,状大如伞盖,正好盖住这间小房子,遮阳挡雨。时有来人挑着两个箩筐,箩筐里装满了稻谷。外公放下茶杯,从里屋出来。来人把稻谷倒进铁斗里,外公就拉开电闸,皮带交叉传送击打,灰尘腾起,整间屋子都在震动。米壳分离后,余下的碎米来人通常都会留下来,商量着费用下次再来结算,来人递给外公一支烟,点燃,打声招呼后,就挑着担子走了。
外公用毛巾拍了拍身上的灰尘,洗把脸,走进里屋又拿起报纸,端起了茶,细细品咂。
外公爱茶,傍晚风尘仆仆地回家后,外公搬着竹椅坐在场圃,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这几株茶树的长势。母亲总会为外公泡上一杯茶。外公一边喝茶,一边看着场圃外的池塘,幽深,可见池底沙石。黄泥湾也是沙土质,松软,种树尚需年月方可成材,而稻粱却是人每日必食。在山腰开垦一块,种些红薯高粱尚可,耙子一耙,连根带叶全都刨了出来。种稻米的话,引水难,山脉遮阳,光照不足,山路崎岖,收割亦难。家里人口众多,非老即残还弱,外公咀嚼一片茶叶,又放下茶杯,他每日为饮食忧心忡忡。
外公无儿,母亲是长女,十几岁的时候就要在田里劳作,屋里屋外,忙前忙后。她挑着齐腰高的粪桶,摇摇晃晃地爬上一个山坡,再下到山坡另一面的菜园里。菜园靠近一处水塘,开垄、种植、浇灌、打药、收割,都离不开母亲。我仍然记得母亲从水塘里装满一桶水,翻过堤岸,再下到菜园里,一瓢一瓢地浇水。阳光刺烈,我站在堤岸上看着垂髫般的树藤,关注的是水塘里的黾蝽和浮萍。我记不清母亲多少次在山岗上跌倒,也许她也曾哭过,她错过了她本该坐在明亮课堂里的年龄,却过早地把扁担担在柔弱的肩膀,镰刀握在细嫩的手里。以至于多少年后,母亲腰肌劳损,站立时间长久一点都感到疼痛难忍。
可是,就算如此,粮食仍旧不够。外公打米机房挣的钱不多,更多的时候他蜗居在机房的里屋,逼仄,灰尘满布,报纸已经翻旧,他端着泡了又泡的茶叶,看着窗外梧桐树叶由青变黄、凋零成泥,有风雨如晦,也时有骄阳晒的树蝉叫个不歇。积日成年,经年如旧,日子就像这屋子一样局促,压抑的很。家里人也想着法子过活。聋子爹上山打柴,帮人做工。二姨放牛,以至于那时我经常喊她放牛姨。外婆养了两头大黑猪,前蹄趴在猪圈的石头上,整天哼哧哼哧地吵着要吃。母亲把外公带回来的碎米熬粥,再做些糍粑馒头,山芋藤切条爆炒,丝瓜鸡蛋做汤,场圃前放一小桌,端上饭菜,泡上一壶茶,围在一起,山风作伴,朗月来邀,邻里路过,畅叙欢笑。
日子也像机房的皮带一样,绷紧,飞速地旋转着。二姨远嫁外地后,母亲的那间闺房就留给了小姨,红漆木箱子,装有镜子的红漆木衣橱,镜子上还贴着一张母亲穿着青色的连衣裙,长发披肩的照片,一张写字台正对着窗外,芭蕉依旧年年绿。小姨散学的时候背着母亲的竹篓和女伴们去菜园采茶,上山耙松针。翌日,小姨便拎着一小袋米,带着饭盒和咸菜去学校,集体烧煮。聋子爹日夜不歇地忙碌着,终于有一天,在山里走着走着就消失了。母亲和湾里人遍寻山岗,走过鸡鸣河,穿过茶园,甚至走到更远的地方,找寻了许久,聋子爹就像一声鸟叫,一颗露水,一阵山雾,突然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。整个家像是进入深秋的树,叶片渐渐落下,人也越来越散,只剩下外公外婆留守在家。没人采茶,无人伐木,母亲和姨娘每年给些生活费,也够外公外婆二人勉强生活。一个夜半,外婆拖着行动不便的腿用残疾的手敲打着大门,求救声微弱地撕裂着黄泥湾的宁静。外公走了,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了山上,孤守着整座黄泥湾。
外婆被母亲接走赡养,来到了没有山峦,看不到沙土的江南丘陵地区。衣食无忧,却依旧无法阻隔外婆的思念。外婆听惯了鸟雀鸣叫,看惯了晨曦穿林而过,闻惯了满山茶园松树的清香,也忍受惯了外公的嬉笑怒骂。即使靠采茶维持日常,靠碎米度日,回家,成为外婆的心病,一直伴随着她的晚年。而母亲经常梦见外公,梦见被推倒的房屋,四散的子孙,半夜醒来,不禁泪涔涔。
逝去的一切终究烟消云散,曾经无比坚硬的过往还是成泥碾作尘。那些在湾里执箸话桑麻,觥筹谈鬼怪的时光已如镜花水月,不复存在。那些每日为饮食而忧的岁月也有着譬如采茶时候的欢愉,如今也都凝固成一幅静默的黑白画,挂在每个当事人的内心深处,供人凭吊。只是,往事并不如烟,只会日久弥深,慢慢结痂,成为一处无关痛痒的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