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肖蕖番外——觅红

更新时间:2022-04-20 12:36:04

  我叫肖蕖,芙蕖的蕖。

幼时家贫,姊妹又多,爷娘养活不起便早早将我送入乐坊学艺,幸而得老天赐下皮囊与一副好嗓,不过十三四岁年华我便在故国靖越崭露头角,博得一线虚名。

世道虽不甚太平,不过温柔乡里的故事向来糊涂,只要战火未烧至跟前,小楼春红中,琥珀琉璃杯可从未真正却过盏。

每每歌筵舞畔,我怀抱琵琶浅唱一曲,总能如期引得五陵少年为求青眼,争相为我献礼。

那时候他们捧我如众星拱月,常有儿郎一纸粉笺诉来衷肠,句句情诗悱恻缠绵,念我作世间的红莲仙女儿,灼伤一片痴心,却不肯一顾,更有唐李两家的小公子为我争风吃醋,在坊外柳林坡打了一架,直打得头破血流,一时绯闻传遍巷尾。

“蕖姑娘若是有看入眼的,也不是不可……城南唐公子可是许诺,正正经经娶姑娘过门。”愿替我赎身的拜帖堆满花梨案头,掌班嬷嬷看那上头许的数目愈发惊人,细长的眉眼笑得弯成一条缝隙。

“肖蕖一介伶仃不敢高攀,纵是公子自己愿意,可也不怕父母怨责,将来被戳脊梁骨,遭世人唾骂?”我停了调弦的手,含笑接过妈妈递来的宣纸一看,那信头居然是用指血所写,荒唐得很,不禁叹口气摇头,慢慢撕作两半:“说什么刻骨情爱,客人们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。”

“姑娘难道,真愿一辈子留在坊里?”嬷嬷咂舌,“世间总归是有好儿郎的。”

“纨绔子弟难长情,也许有一日,我遇人得如千金记中的西楚霸王,钢作魂铁为骨的大丈夫,那便跟他走。”我嫣然一笑,将碎纸团抛却,“我甘做虞姬,为他生,为他死,好过成了杜十娘。”

彼时的我未动过真心,更不识得泣血的苦楚,回忆那踩人真心还当笑谈的作贱,直到经年后自己方才明白,这情债老天看得清楚,一切早入了它的轮回。

入得相思门,吃尽苦中苦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

世间分明有种情愫叫仰慕,又比情人遥怜苦去百倍,你愿为他去死,他连回头看你一眼也不愿。

(一)相思引

靖越献出疏桐郡主以降明国的旧事,已过去一年。

我正十七岁。

却忽然得了一纸官文说,腊月二十八夜,要招我入明王宫献艺。

从前我去郡王府内也唱过两三回,如今郡主成了明王的顺嫔,想要召唤我也不是无迹可寻。是以仅有一刻的讶异,我便连夜收拾行囊,跟随宣诏的宦官而去。

兆神四十四年,王都还在西北,那时大明方下了巴蜀势头乍盛,疏桐郡主于后宫召见我,她的上首边,还坐着一个华服少年,竟是明王。

“与那画上有几分像?”郡主出嫁前便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,偏又出身高贵,此时侧头与少年说话略略一笑,妍丽无双。

“少说…也有八分像?这位肖姑娘,似乎比那画上的更美…”少年反反复复端详我,看得我一阵心慌,可我不过是个以艺侍人的歌妓,又哪里敢揣测贵人们的意图。

“八分像已是极像,臣妾一看匠人的仿画,头一个便想起她来。而且肖姑娘歌喉宛若天籁,想必能一举博得摄政王喜爱。”

连娘娘也一道细细看我,我听她陡然提起摄政王来,心中不禁大惊。

却又听明王犹犹豫豫道:“极像是极像,只是…到底不是一个人。”

再后来,他们商议再三,便直说了要把我送予摄政王之事。

“肖蕖身份低贱,恐被不喜…”想不到来此一遭竟然是这样的境遇,我惶恐战战,摄政王杨劭威名素著,群雄争霸杀神现世,西北明国据传便是因了有他,方才异军突起。

谁知座上的娘娘只是浅笑:“出身能作何用?又不是要送你去做王妃,喜与不喜全凭那位。殿下亲自开口,说你是阵亡将军的女儿,他自会收下。而且你能生得这般模样,是连上天也相助你。只是从今往后你得时刻记得,能栖高枝是谁给你的恩情,你又该如何报答。”

不得不唯诺相和,自此我便在宫中住下,惆怅着心意依令排演,只等两月后的那日一展风华。

宫苑雅致,大殿之内金石随势而砌,百官遍坐,灯火通明。腊月天中屋里炭火极旺,暖意融融,他们推杯换盏相贺,一派祥和,连场歌舞不断助兴。

我在殿外备演,心神不宁,隔着雕花窗格先行偷望,远远见丹陛上高坐着二人,眉目不甚清晰,白衣在中,墨衣在侧,暗自忖度那玄色的挺拔身影大概便是摄政杨王。

自古红颜爱英雄,自从得知我以后的命运,虽然更多是忐忑,但若说全无零星期盼也是假话,此刻头回得见,一阵从未有过的异样感受油然而生。

我又一回整理发饰裙襦,再三调弄琵琶试音,按耐下胸中跌宕,爬上莲台,等待登场。

一片白衣飘飘的舞女翩然亮相,我面敷罗脂额贴花钿,一袭红衣潋滟,独坐荷蕊当中静待,被力士抬着掩于数面巨大羽扇之后。

珠履飒沓纫袖飞扬,旋舞间裙裾缀连,引得场下低低议论,我却于缝隙间,窥见玄衣的男人头都没抬一下,仍自斟自饮。

一时乐师丝竹骤闭,羽扇撤去,力士高托莲台而起,我四弦一声弹琵琶如裂帛,清喉高歌。这下众人终纷纷不吝赞叹,摄政王也缓了饮酒的瓷杯,漫不经心抬头向我投来一瞥。

清冷玉颜宛如天神临世,一双星眸点亮满室生辉,这是我头回看清王爷的脸,恰如一记惊雷在我脑中炸起,我的心脏狂跳,手下险险拨错一个节拍。

只一眼,我却眼见他也惊愕失色,腾地站了起来。

捏着的酒杯掉落在地,琼浆玉液洒了一地。

四下霎时鸦雀无声,曼舞止息,姑娘们连忙叩首,我不知所措与他对望,那双锐利的明眸失了气魄,湿红一片,我见他嘴唇微张,抖着念了两个字。

“杨叔叔?”正中的明王轻声提醒,他方回过神来。我醒神从莲台慌忙而下跪在地上,听少年温润的声音道:“摄政王可是对这歌舞,有何不满?”

“臣只是不慎,并无太多不妥。”他仍在用目光反复打量我,声音里的波澜却渐渐平息失了温度,“刚刚献歌的这位姑娘,似是弹错一节。”

“曲有误,周郎顾,摄政王带兵决胜千里,不想于音律也是精通,那便让她上前来赔罪吧。”明王一笑,朝我招手道,“你上前来说话。”

后头的情形我于脑海中,却只剩下模糊一片,不过是明王赏我于王爷,王爷推辞,直到再三再四,方才勉强松了口。那夜跟着回王府的我,本以为接来下便是顺嫔娘娘所说侍寝,却被分了一个扫洒的丫头兰儿,另辟小院居住。

月光如水,冷风吹着树枝沙沙作响,不敢言说,我察觉起自己,竟然涌起一丝失落。

夜深人静,王府响起七弦阵阵,弹的是一首极哀婉的相思引。

“是谁弹琴?你们这儿还有别的乐师?”一夜经历太多,我自是辗转反侧,听着忧愁的曲调更难成眠,兰儿被我轻轻推醒,朦胧着眼模糊不清念:“许是王爷自己…他不常弹…今天这是怎么了…”

“王爷雷霆之威,竟还会弹琴?”我心中暗叹,这琴音缠绵,不输名家,兰儿又醒了三分,笑着拢被道:“王爷风雅,又有什么不会。我听内院的兄弟说,他不仅会弹琴,吟诗作赋,笔墨书画样样都精通,他还常画仕女图呢!”

“仕女图?”我抿唇而笑,心下柔如春水,低声道,“哪位姑娘能得王爷描画,也是有福。”

“我也不知道是谁,可惜咱们这儿没有女眷。”兰儿复又躺下打个哈欠,“肖姑娘你来了,是院子里头一个……”

最后这句话,不知不觉令我红了脸,听半宿琴音,一夜未曾好眠。

(二)雨夜行

进府三月余,我共见了王爷两面。

一回是被赐第二日我去请安,他冷冷说以后不必再来,王爷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,想来自是公事繁忙,可我心中还是慢慢泛出了点酸涩;一回是三月末,王府遭了刺客,我冲入遮天的水帘,望见他在雨中仗剑。

那夜雨下得极大,滂沱如注哗哗落到院中,在石板上积起的水,几乎没过脚背。兰儿不过去重新关紧窗棂,便被打进来的雨水浇了个满面,她嘟嘟囔囔抬袖擦脸,转身欲继续给我讲王爷零星旧闻,便听屋外骤然响起刀剑杀声。

“什么声音!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猛然从炭火盆边站起,紧张望向她,兰儿却也有些失措:“我不知道,以前从没这样过,好像在北边…”

一眼对望我俩俱是惊慌,小院在最西,北面靠主宅,若在北边,极有可能是刺客行刺。

我心乱如麻,抖声开了口:“听说王爷三日前骑马扭了腿,行动极为不便,此刻…”

兰儿脸色不佳,仍试图安慰我:“姑娘别担心,府内该有右卫把守的,都是高手…”

“主上小心!”

她话音刚落,一片叮当乱响和哗哗雨声中,便依稀传来高吼,我脑中警铃大作,理智如琵琶弦一时齐齐崩裂。

“肖姑娘,姑娘!”

兰儿在我身后大喊,可我已不由自主冲入滂沱大雨。

初春的衣衫层叠,片刻便被雨水浸透,我提着裙摆举步蹒跚,?雨水重重打在脸上,模糊了眉眼看不清脚下,不过百步的距离,我绊倒几回,一身泥泞。

“你来干什么?”

方要进北院,眼前厮杀仍在,一片刀光乱雨中,我却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右卫拦住,拉至一边。

“我…”我一时语塞,陡然意识到自己竟无言以对。我是个女子,又手无缚鸡之力,我来干什么?“我听到这边有声音,我放心不下…”

他拉住我的手臂令我不得乱动,又掩我于后,我茫然探看院内,下意识于乱战中搜寻所想的身影。眼前蒙面人已占颓势,却总有刺客拼死欲往中间杀将,一个挺拔身影傲立当中,右手持剑,以一敌二,正是王爷。

可哪里见得他腿上有半分伤情?

一个刺客执剑飞出欲斩,一个刺客匕首斜指将刺,即便我不懂武艺,却也看出他们使的都是凌厉之极的杀招。两人同时催动兵器,手腕抖动白光暴长,立时便要去伤王爷要害。

千钧一发之际,我心跳几乎骤停,而身处漩涡之中的王爷却面色如常,横剑精准挡住刺来的匕首,同时仰身避开剑锋,然后迅速飞起一脚,生生将剑身从中踢断。

持剑刺客惊骇之下,手中残剑哐当掉落,溅起水花,人也后退两步跌坐在地。

王爷冷笑,闪过一剑须臾取他性命,跟着又迅速足尖运力,将方才折下的剑头点起激飞,分毫不差踢入另一人喉头。

霎时击杀两人,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。

雨水顺着他清冷的侧脸不断滑下,目中拢着寒星,王爷挽了个剑花收招,嘴角浮现一丝蔑笑。湿透的白衣紧贴肌肉,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,那上头沾染血迹斑斑,却都来自倒下的敌人。

如地狱修罗在世,似九天神袛下凡,尊贵雄武的男人立在雨中,周身有种摄人心魄的危险气场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雨声隆隆。

第二日我因淋雨染上风寒,不得不卧床静养,兰儿替我请来大夫又熬上清粥,一勺一勺喂给虚弱的我。

“姑娘再担忧王爷,下回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。”她说着责备的话,嘴角却都是笑意,“姑娘一副好嗓,这下怕是三五天,都唱不出歌来了。”

“王爷也不召见我,我又唱给谁听去?”我鼻音浓重,嗓子里疼得像刀割,提到那人却忍不住心意大动,涌起忧伤的柔情,缱绻到了嘴边也成为一句叹息,“怪我太愚笨,猜不出一切都是王爷智计,竟拿自己千金贵体当饵,诱西川残党…”

“王爷自是智勇双全,”兰儿说着,不忘替我换下发烫的湿帕子安慰道,“可肖姑娘你,不也是顶顶的美人儿,谁见不怜??”

谁见不怜?

我听到这句,却不禁鼻尖酸楚微微侧过头去。

那夜护我周全的右卫张金海,事后都未忘替我找来披风,又叮嘱几句。而听我赶到护主的王爷,仅仅是瞥过一眼,便点点头漠然而去。

他甚至都没打算,要和我说一句好话。

庭花方烂熳,无计留君王。

(三)渍红豆

“滚!”

经不住那粗暴的推搡,我的额角重重磕到石桌,而后茫然跌坐在地。

初夏的蝉鸣仍在耳畔嘶嘶,王爷却像是忽然清醒了一样,又恢复了平时那幅冷漠肃杀的神情,甚至更甚。他的双眸盯着我,写满厌恶,明明刚才还萦绕其间的柔情蜜意,早已烟消云散个干净。

予芙,原来那个天下最幸运的姑娘,叫予芙啊……

我低下头不敢看他,不知不觉眼已红透,喘不出的一口大气梗在喉头,闷得心肠绞疼。耳畔传来“砰——”的一下巨响,然后许久,再没有了动静。

半晌,待我缓缓爬起时,园子里早空空荡荡没了人影,不远处一棵紫薇从中间折了树干,戚戚然垂着,初绽的花苞碎落,滚了满地。顾不上额间渗血,我踉跄着逃往自己那方小院,夏夜的风明明轻柔,一阵阵吹在脸上却让人打颤,我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流出许多泪。

“姑娘是怎么了?呀!你的额头!”兰儿正在灯下纳衣,见我狼狈而归,慌忙扔下东西迎上来,“衣裳也全脏了,姑娘等等,我这就去水房要些热水来,好歹洗洗。”

说完她拧着手匆匆而去,我一言不发,脱力般慢慢扶坐至妆台前,抬头怔怔看向铜镜中那张脸。

平亮的镜中,再熟悉不过的,我自己的脸。

柳叶黛眉,肤若凝脂,人人见了都夸灼灼其华,无处不透着妩媚的这副面容,如今灰头土脸全是泪痕,额头淤着青,一头乌发散了云髻,乱糟糟披落肩头。

原来,兰儿说王爷卧房里有幅女子画像,画上的人儿和我极肖是真的。原来当年王爷初遇我时竟至失态,全然也是为了这张脸。原来顺嫔娘娘那时说我的容貌是上天相助,只因我长的像那姑娘。

原来,王爷真的有个深爱的心尖子,不过是喝醉了,将我错认成她……

同样是芙蕖,为何肖蕖不配作芙蓉。

眼里浮满泪水,心口却空洞洞如野,错综复杂的情绪汹涌纠缠,悲哀、不甘、嫉妒、痴望,咆哮着令我几乎要疯。猛然拉开抽屉,暗藏的小圆盒印入眼帘,不由自主伸手去抚,那里头的东西,是顺嫔娘娘使人送进来的。

“这合欢香,娘娘说若有时机也不妨一试,只肖丁点儿熏在炉子里,便能使人神思恍惚如同醉酒,若是有痴求不得的……”当时那婢女虽说得隐晦,可我从前却从未真想过,有朝一日要动这东西。

盯着那珐琅彩的莲盒出神许久,我的手僵在原处一动不动,时间一长,方才骤起的疯狂,在理智的冷却下渐渐消退,最终呜咽代替沉默,我闭上眼睛,还是松开了。

既视他若皑皑崖雪,我又如何舍得,用这下三滥的法子损他威严……

劝君莫惜金缕衣,劝君惜取少年时。

花开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

喃喃轻唱方才那首歌,我泪如雨下。取出赤红胭脂,用点妆的秀笔调抹,中有兰膏渍红豆,直道相思了无益,罗裳层层解落,我擦去泪痕笑看铜镜,专心致志着手落笔。随即一点嫣红稳稳落在胸口之上,似一朵红梅绽放在初雪中,又如一丝朱砂血从心尖刺出。

你想要的心头朱砂啊……

偏偏不是我……

“水房说刚刚王爷突然传要沐浴,一时热水都用光了,”兰儿空着手回来,一脸无可奈何,“我这就来自己烧些,姑娘再稍等等。”

“不必了…”我低头埋首于抱着的膝盖间,“我今日,特别不想洗……”

(四)鸳鸯意

“肖姑娘…不得了了!孙姑姑…方才急召了所有婢女听令,她说,她说……”

我正独坐小院调弦,兰儿气喘吁吁跑进来,说得上气不接下气。我微微一笑起来,轻拍帮她顺背:“怎的这样急?王爷又不在府内,还能有什么大事?”

“孙姑姑说,说夫人明天就要进府里来了!”兰儿小脸浮着汗红,眼中放出异样神色,“是王爷的夫人!”

“王爷的…夫人?”我心神大震,手中琵琶滑落掉地,“王爷何曾娶过谁,这是……”

“夫人尊名唤作顾予芙,孙姑姑说其中曲折,下人们不得议论主子家事,只需知道,明日俱得在院中跪迎,万分礼敬便是。”兰儿又道,“姑姑还说王爷不日也将赶回,特地传了飞鸽嘱咐,谁若敢怠慢夫人半分,便要以大不敬治罪。”

这位兰儿口中的夫人顾予芙,必定便是那位与我相像的姑娘。王爷今年三十有二未娶,院中竟从未有过一姬半妾,这样的深情厚谊,到底会是怎样的仙子才得不负?

可这位全得上天眷顾的姑娘,又到底为什么迟迟而来,竟弃王爷多年不顾?

怀着诸多疑问,以及不可抑制的妒忌艳羡,那晚我切切实实彻夜未眠,胸中心意哪止千转百回。

第二日上午,右卫守护的马车如期而至,我躲在人群之后,头回远远看见她的真容。

高挑个子,清秀面容,顾予芙眉眼轮廓的确与我极像,然而肌肤是毫无血色的苍白,甚至带着些恹仄病容,我也从没想过,她的身形会是那样单薄。

偷偷上下打量,我暗忖即便调养好了,这样的姿容也不过是小家碧玉,离艳光倾城尚有差距。很快她被请去住处,竟是王爷自己的卧房,我大为惊诧,忍不住绕道偷偷潜至主宅之后窥探。

侍女进进出出,又是奉食请膳,又是抬水沐浴,直到许久一扇小窗被她推开些透水汽,我方才隐隐窥见屋内境况:

角度是侧面,我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和细长的脖颈。她已穿戴整齐,兀自坐到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,然后捏着胸前一件首饰久久出神。

直到再有动作,我才发现那黝黑的坠子暗藏玄机,似乎竟是什么药粉。我大吃一惊,正犹豫是否该向右卫汇报这样反常的行为,谁曾想王爷恰好赶回。

他才一进门便拥她吻她,行动间万般痴迷爱恋,是我从未见过的狂热。然而不久我却看到,她伸出手就要给他倒茶。我惊得掩住自己唇舌方才没叫出声,幸而第一杯并非有异的那杯,可谁又知道,这是不是请君入瓮的掩饰。

我害怕到极致,极恐惧王爷被迷惑以致受她伤害,再顾不得之前严令,飞一般冲至主宅正前便要护他。可右卫偏偏都不肯让我进去,甚至叫来几个嬷嬷拉我。

我挣扎着苦苦哀求,说她是奸细,说她要害王爷,最终无法,只得尖叫着闹起来。

我只是个不得宠的歌姬,可若为要救心上人,我是什么都肯敢的。

我没想过,即使揭发了那样狠毒的手段,向来冷情的王爷却仍要护她。

甚至在那个女人看向我的时候,慌着神色,急于和我撇清一切关系,如同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洪水猛兽。

我一时竟然有些恍惚,这位顾姑娘到底是有什么妖法,才能诓骗王爷至此?

庭绝玉辇迹,君恩何处多。

自从回了府,王爷便将自己和她独自锁在卧房内,再不曾出过门,我心中念着她之前所作所为,不禁寝食难安。

我拐弯抹角去打听这位的来历故事,想从其间找出她欲行不轨的因由,还好兰儿,问到了那个叫元香的丫头。

“什么?在安庆卖时救回来的?”我的脑中轰然炸裂,这女人居然是雍朝罪眷,卖给过别人做妾的低贱身子,比我清白歌姬的身份更为不如。

“姑娘可轻点儿声。”兰儿慌忙捂住我的嘴,叹气道,“王爷并非不知,但不准任何人提起,这下你信夫人,不可能是奸细了吧?”

虽不是奸细,但她是什么身份,王爷是什么身份,王爷凭何要忍这样的折辱?

我黯然苦笑,问世间情爱是为何物,竟以至此。

花朝节那天,王爷和顾予芙行了大婚之礼。本就倜傥英俊的王爷一身红衣格外耀眼,我远远站在人群外,看到他才一起身,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女人抱起,揽在怀中一步步走向卧房。

新妇嫁衣鲜艳,女人水波一样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她埋首在他怀中看不清神情,而他脸上,全是遮掩不住的狂喜。

我躲在人群之后目睹这一切,似有万箭在穿心。

昨夜又是一整晚未眠,眼睛大概早熬得红透,千番思量之后,我曾以为我只要见到这一幕,大概就能彻底死心,断了痴念。

原来并不是这样的。

罪眷,被卖过,已经二十有四,几乎一无所有,她到底凭什么?

往事无端涌入,在心中咀嚼品尝愈发得苦涩。满目红绸在我眼底如同红莲业火,烧得一颗痴心,宁愿去堕阿鼻地狱。

(五)何满子

暮色灰蒙蒙的,一切都是灰蒙蒙的。

我疲惫地从床上懒懒爬起,才发现卧房里的灯火昏暗,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正趴在案前写字,我走过去剪了烛芯,看着他小小的背影,忍不住轻轻摸上他的发顶。

“娘,你不能总打扰我写字,父王说了,男孩子得勤学苦练,方能成就大业!”稚气的面容转过来,我一愣,这张脸长得是如此像他父亲。

“阿圆说得对,娘亲安安静静看你写便好。”嗓音婉转,胸中柔情蜜意涌起,原来我和王爷,早已经有孩子了啊。

这是我为他生的王儿。

“娘...”阿圆放下笔,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,犹豫了片刻才同我说:“今日嫡母和我说,让我凡事都要让着些弟弟妹妹。”

“家里这些孩子中你年纪最大,是哥哥,原是该如此。”我抚上儿子的嘴角,那薄唇紧抿的样子,全然与他父王无二,“你父王也喜欢你这样的。”

“我知道,父王最喜欢娘亲,所以也最喜欢阿圆,我是父王的长子,该要做出表率。”天真的孩子笑弯了眉眼,转头又伏案疾书。

王爷最喜欢的是我么?那堂中的正室又是谁?我闭上眼,思绪如同黑暗中的海波起伏。

是谁?

他爱的是谁?

一个名字如流星瞬间划过,又熄灭在了深黯的夜里,我吃了一惊,有些怀疑这世界的真伪。

不容我细思,吱呀一声门响了,我猛然回头,王爷站在那儿,一身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,玄色的底子上金线走蛟龙,更衬得他丰神俊逸。

“阿圆找你乳母去,父王和你娘亲有话说。”他开口的时候仍是严肃,下巴倨傲地抬着,久炼的威仪令人仰视。

“是。”阿圆乖巧拱手叩道,“父王辛苦了,儿子告退。”

我瞥见他走时偷笑看向我,小东西用嘴型说:“娘,我想要个妹妹。”

王爷坐在床边,我跪在他脚边替他脱靴更衣,精壮的身体肌肉虬然,他不待脱完,便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,熠熠的星目中火焰灼灼,嗓音随着口中喷出的热气,一道扑在我的脸上:“蕖儿,你真美。我的这些个女人里,就属你最令人心动。”

“只要能服侍在王爷身边,妾身便心满意足了。”我抚上那张朝思暮想的俊朗面容,泪忍不住便模糊了眼,“妾身只愿常伴您左右,您有时间了,就抽空看看我,再不求别的..……”

“傻姑娘。”他轻轻吻我的额头,“再替本王,生一个小王子吧。”

被翻红浪,风月**。

好像全世界的快乐都在漩涡中,裹挟着我跌入幸福的幻境。

他睡前伏在我身上,**交缠,亲密无间,汗水顺着俊美的侧颜滑落。

可当他醒来,忽然失了神般,目光茫然看着我:“予芙?”

“予芙,王爷,谁是予芙?妾身是肖蕖啊。”我愣住了,王爷似乎也愣住了,僵在当场。

刚刚那个如电光火石闪过的名字,忽然明晃晃摆上了眼前。

“予芙...予芙呢?”他陡然坐了起来,而后粗暴地把我一把推开,任由我跌倒在一侧,“滚——!”

“阿圆是我给您生的王儿啊!王爷,刚刚为您侍寝的也是我..……”

我爬上去,一步一步,那路远得像看不到尽头,他的眼睛冷得像冰雪,连声音也没有温度:“没有阿圆,也没有你,我不会有别的女人,我,只有顾予芙……”

“王爷!”我伸出手,去抓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,他转过头,毫无留恋的背影渐渐消逝。

“王爷!”我绝望的嘶吼回荡在黑暗里,空间坍塌,一切都在消失,一切都在灭亡……

“肖蕖姐姐,快醒醒!”

我朦胧睁开眼,眼前被泪模糊了一片,什么都看不分明。

炉子里的炭火早已熄灭,卧房里,残留着似有若无的一缕合欢香……

“肖姑娘,天大的喜事!听说新皇登基,就要大赦天下,我们就要自由了!”哭得泪流满面的兰儿,脸上的笑容被扭成了一个悲伤的弧度,“我还以为,我们会一辈子困在这儿……”

“新皇登基?新皇是谁?皇后是谁啊?”一开口,嗓音如同在最粗的砂纸上磨过,甚至仿佛有火烧过的焦意。我盯着苍白的帐顶发愣,窗外清脆的鸟鸣烂漫婉转。

“还能是谁,新皇自然是从前的摄政王,皇后就是他的王妃!”兰儿悲从中来,“你忘了,他不要别的女人,我们就是这样,被送到这里来……”

“是了,我竟忘了……”我含笑闭上了眼,眼中盈满的泪顺着面颊流下,声音轻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,“我忘了,除了顾予芙,他是不要别的女人的……”

(六)芙蕖花

回西北的路程那么远,一步三回头,背后是我再也回不来的金陵城。

兰儿猜错了,她的确被令自行返乡,可传令的右卫,唯独给我一道单独的口谕:肖蕖曾犯大不敬,令随长阳王同回陇西,永世不得返京。

泪咽下肚子里,悲伤到了尽头我不禁失笑,如今嗓子也早被你夺了,一片伤心唱不成哀歌,可你居然还不肯留我一点痴念。恐怕若是让你知道,连这离愁别绪也皆是错。

是老天不愿怜我。

随队伍缓行,我身份尴尬只得一辆小车,然而没过两天,却得了明王周妃的特令,叫我前去侍奉。我心中疑虑,如今自己嗓子毁了声音难听,其他人避之不及,她又如何要点我至跟前?

直到头次叩见,几番言语,我才隐约猜到了她的意图。

“你这张脸,真是…美得很。”她笑着令我近前,伸手反复抚我的面容,眼中却是冷冰冰的厌恨,“长得这么好,令你作婢女伺候我,可有不愿?”

我闭口不言,只得摇摇头,她嘴角一丝冷笑,扬手却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:“既然伺候主子,主子问你一句,便该跪下来好好答话。”

我捂着脸吃惊看她,即便是从前的王爷,如今的圣人,也从未对下人如此严苛过。

她看出我忍痛,只笑得更甚:“怎么?如今没他护着,连话也不会说了吗?他不是最见不得你疼么,他人呢?“

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,她是透过我的脸,看见了另外一个人。

周妃一路不断刻意折辱于我,可无论她怎么相激,我始终咬紧牙关,选择一言不发。

许是这样更加令她恼恨,方一到旧明故地,她便立刻下令将我赐给一个下等军人为妻,甚至刻意挑了一名因战残了腿的跛子。

我知道,因着这张脸,她自是想将那无法公之于口的隐愤,发泄在我身上,怎么轻贱怎么来。可如今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弃儿,除了不卑躬屈膝,以保留最后一点颜面,又有什么可相抗?

我那年过四十的未来夫君,自然大喜过望叩谢这门赐婚,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一笑都是皱纹,许是因为抽烟,牙齿也泛着黑黄。

直到成亲那夜,我才知道,他名叫宋成根,家里排行老四,别人都叫他宋老四。

“媳妇儿,你可真他娘的好看!老天看我可怜,才送你来,我上辈子怕是修了大造化了。”老四不识文断字,更没上过学堂,一说起话来总是粗鄙不堪,所幸倒不怎么为难与我。甚至成婚那夜,因为看到我眼角恐惧的泪珠子,房事草草行了一半,便闷了头退下炕去。

我笑着摇摇头,继续小心侍弄案上的野菜。成婚三年,从排斥到慢慢接受,如今我也渐渐习惯了这平淡清苦的日子。只是我学会很少开口,就连宋老四都常说,我媳妇算半个哑巴,和我这单腿瘸子,正好一对儿。

“媳妇儿,今天营里发财,一人赏了三十个大钱,我没舍得拿去吃酒,都给带回来了。”他喜欢一边傻笑,一边盯着逗我说话,这会儿看我不答,又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排出一袋钱捧在手上,“要么你去买花戴?”

“不用,收着吧。”我擦擦手,不理他继续将稀粥炖上,老四仍不泄气,又一瘸一拐凑近道,“媳妇儿你不带花也长得好看,要么这样,我看隔壁张老狗的老婆,腰粗的和母猪一样,还天天往黑脸上抹胭脂,我也给你买去!”

“买米都不够,收着吧。”我叹口气,转过身来皱眉看看他,“你烟也得少抽。”

“都赖我,怪我没本事,老婆花儿都没钱买。”老四一听臊红了脸,尴尬摸自己鼻子,“可我也想让你高兴…”

“如今这样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我看看他懊恼的样子,心里软了些,他看我眉目松动,又咧开嘴,傻呵呵看着我笑。

弘治四年五月,我诊出身孕,老四高兴得不成样子,硬是不让我再做任何家事,瘸着腿来来回回烧饭洗衣,连小屋外头的杂草,都说怕绊着我,给拔得一干二净。

陇西苦寒,也没什么消遣,我便常常坐到小院子里,看看落日,听听倦鸟归林,摸摸尚未隆起的小肚,偶尔朝东南眺望。

“媳妇儿,我回来了,今天又有大事!”老四从军营回来,身上总是污脏,一进门就笑呵呵要和我说见闻,逗我开心。

“能有什么大事,瞧你脏的,先去洗洗吧,我烧了热水。”我看向他微微一笑,他像是痴了般,一直盯着我傻笑,半晌才醒过神来急忙说:“你怎么又烧水,当心累着了,我回来烧一样的。”

“你一身臭汗,我怕熏着。”我看他那呆样子,忍不住噗嗤一笑,老四呵呵两声有些羞赧:“我这就去洗洗,这就去洗洗。”

洗完他又烧饭,照例是清粥小菜,老四如今戒了烟,偶尔高兴才会喝两盅。

“我今天要说的事,可是真的大事!今天朝廷来了旨意,要嫁卫国公家的小姐,来给长阳王当王妃。”老四抿一口浑浊的酒,一面神神叨叨道,“这韩小姐,说下个月就要到了。”

我心中一愣,周贵妃想当正妃多年,如此一来,可真如釜底抽薪。随即又忍不住叹口气,远在金陵的圣人这哪里是赐婚,怕是派了个监察御史。

我面上不显,老四有些挫败,忙又继续道:“还有还有,宫里的哥们儿还听传旨的老太监说,三月底上,陛下得了个二儿子,生下来就给封了什么什么王。又是皇后生的,娘娘命里可真有福气……”

我的心骤然抖了一下,垂下眼筷子停在手里。

“媳妇儿,媳妇儿?”老四看我低头不说话,慌了神急忙道,“我是不是说错啥了?”

“没有,哪有。”我勉强一笑,老四看着不信又追问几遍,我却再没理过他。

往事不堪回首,如今在岁月的磨洗中,那痛苦终于渐渐止住流血,开始收敛结痂,在心头扭曲成一道丑陋的疤痕。

可若说完全再没感觉了,也是骗人。

每当触及,那有疤的地方,还是不可抑制,弥散淡淡的疼。

之后几天,老四再没说过金陵城里的花边新闻,此后月余,他每日早出晚归,不知道是去了哪儿,我怀着身子人懒得很,也不追问。直到有一天,他却回来的格外早,门口居然还停着一辆简陋的牛车。

“你怎么雇了车?”我大吃一惊,老四满脸得意,吹红的黑脸上挂着跃跃欲试的笑容:“别问!我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
我满心狐疑,老四向来藏不住事儿,今天这般还是第一回。

牛车走得慢,在贫瘠的西北大地上缓缓爬行,我经不住有些困,支在车上打起了瞌睡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等再醒来时,才发现自己早趴在了老四的残腿上。

“疼不疼,怎么不推开?”我心中愧疚,他那残腿每逢下雨,都会犯起老毛病更不利索,被我压了这么久,想必难受得很。

“不疼不疼,我爽利得很哩。”他呵呵直傻笑,扶着车架的样子却笨拙,这模样落在我眼里,心底不禁有些异样。

他慢慢扶我下来,我才发现我们早越过了城池,到了一片荒野里。

清泠泠的月光下,不远处山间有一池碧波,随风摇曳的零星荷叶间,绽放着数支芙蕖花。

“这地方,我听人一说就知道你喜欢…你怀孕了难受,等等别乱跑,我给你摘花去。”老四说话都变得有些不利索,他红了脸抛下我,一瘸一拐跑下山去,再回来时,手上已捧着一朵红莲。

我的鼻尖一片酸热。

老四脸上滚满豆子般大的汗珠儿,他看着我,几乎一眼不眨看着,饱经岁月的脸上,那双眼睛却像羞涩的少年,明亮闪烁着:

“媳妇儿,芙蕖花多好看,芙蕖,是你的名字。”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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